民国十八年年底的静宁黄土塬像被冻裂的陶瓮一道道沟壑里积着去年的残雪风刮过的时候能听见冰碴子摩擦冻土的脆响。
文昌宫小学的土坯墙在寒风里打颤刘耀西握着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粉笔灰混着从窗缝钻进来的沙粒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长衫上。
“刘先生东家说明天要把租子涨到三成。
”放学后佃农马老五蹲在门槛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火星子溅在冻硬的泥地上。
他怀里揣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还沾着早上讨来的米汤痕迹——这是全家四口今天唯一的吃食。
刘耀西放下粉笔从抽屉里摸出两个糜子面窝窝。
窝窝硬得能硌掉牙是他昨天从校工那里匀来的。
“先拿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校门口——那里蹲着两个穿黑棉袄的汉子是地主家的护院最近总在附近转悠。
马老五哆嗦着接窝窝袖口滑下来露出胳膊上青紫的鞭痕。
上个月他带头抗租被地主家的人捆在槐树上打了二十鞭子媳妇连夜把仅有的半袋糜子送过去才把人赎回来。
“刘先生这世道……还有盼头吗?”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
刘耀西走到窗边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窗纸。
窗外的土路上几个逃荒的灾民正拖着破麻袋往前走麻袋里露出孩子枯黄的头发。
“你看那太阳。
”他忽然开口指着天边被云遮了一半的日头“就算被云彩挡着也总有出来的时候。
” 这话是他三个月前从西安动身时陕西省委的同志教他说的。
那时他还穿着学生装背着装着《共产党宣言》的蓝布褡裢沿着泾河逆流而上。
走到平凉地界时正撞见冯玉祥的西北军在搜捕“赤党”刺刀挑破了一个货郎的货担散落的杂货里滚出一本《新青年》被马蹄碾成了泥。
他在静宁县城外的破庙里躲了三天听着风声里夹杂的枪声把带来的文件烧成灰混着泥水咽进肚里。
第四天他剪了长衫刮掉分头扮成落魄的教书先生被文昌宫小学的老校长收留下来。
老校长是前清的秀才总说“莫谈国事”却在看见刘耀西给穷人家孩子补课时悄悄塞给他一叠糙纸。
现在那叠糙纸成了他的“花名册”。
每天夜里他就着油灯把白天记下的名字一个个写上去:马老五甘沟驿人佃农抗租被打;张瞎子石咀镇货郎能走三县山路眼睛瞎了但记性极好;王掌柜药铺老板儿子被抓壮丁恨透了当兵的……这些名字旁边他用朱砂点着记号:红圈代表“可深谈”蓝点代表“需观察”黑叉代表“危险”。
这天半夜刘耀西提着马灯出门。
灯笼罩着黑布只在脚下漏出一圈昏黄的光。
他沿着城墙根往东门走石板路上的冰碴子硌得脚生疼——他的布鞋早就磨破了底里面塞着干草保暖。
走到城隍庙后墙他停住脚步学了三声猫叫。
墙头上探出个脑袋是马老五的儿子狗剩才十三岁却能在城墙的砖缝里钻来钻去。
“刘先生俺爹在里面等你。
”狗剩压低声音扔下来一根麻绳。
刘耀西攥着绳子往上爬冻土把绳子冻得硬邦邦的勒得手心生疼。
城隍庙的大殿早就塌了一半神像被推倒在泥里马老五和三个汉子正蹲在神像背后。
看见刘耀西进来他们赶紧熄灭手里的烟锅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藏在草丛里的萤火虫。
“刘先生你说的法子俺们想通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开口他是石咀镇的炭窑工头叫赵铁山上个月有两个矿工被塌方埋了窑主只给了两斗米了事。
“与其等着饿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 刘耀西解开马灯的黑布昏黄的光照亮了众人脸上的皱纹。
他从怀里掏出张油纸小心翼翼地铺开——那是他画的静宁周边地图用锅底灰标着地主的宅院、民团的驻地、还有能藏人的窑洞。
“拼不是硬拼。
”他指着地图上的红圈“张货郎说后天有队粮车要从甘沟驿过是给陈珪璋的队伍送的。
咱们不用抢只消在半路弄点‘小麻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混着窗外的风声像在讲一个寻常的故事。
赵铁山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马老五摸了摸怀里的砍柴刀刀把被汗浸得发亮;另两个汉子交换了眼神眼里的犹豫慢慢变成了决绝。
天快亮时刘耀西才从城隍庙出来。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城墙根蜷缩着个乞丐怀里抱着个死婴。
他停下脚步想把身上最后一个窝窝递过去却发现那乞丐已经冻僵了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天上的寒星。
他默默走开马灯的光晕里忽然出现个熟悉的身影。
是刘志刚穿着件破军装肩上扛着把锈步枪——这枪是他从溃散的兵痞手里抢来的现在成了护矿队的“家伙”。
“刘先生药铺王掌柜说平凉那边有消息来。
”刘志刚的声音压得极低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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